风范长存 | 记古典家具研究学者杨耀、陈增弼师徒

在中华文明的灿烂星空中，古典家具堪与青铜器、玉器、书画、陶瓷相媲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核心价值符号之一。

杨耀

陈增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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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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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耀（1902～1978），字子扬，是中国研究明式家具的开拓性学者。1932年，时任北京协和医院建筑师的杨耀，与游学中国的德国学者古斯塔夫·艾克（1896～1971），以既是朋友又是合作者的关系，开始了对明式家具长达十几年的研究。

1944年，艾克教授《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在北京出版，这是世界上关于中国明式家具的第一部系统性学术专著。杨耀为该书精心绘制的众多测绘图纸，十分精确简洁，成为明式家具研究史上珍贵的历史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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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增弼（1933～2008），196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师从著名建筑师梁思成先生。毕业后在中国建筑科学院担任建筑师长达21年，是杨耀先生让他改变了人生道路，从建筑设计转向研究传统家具。

1981～1994年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1990年筹建成立明式家具学会，曾担任名誉会长。2005年受聘于北京理工大学设计艺术学院，2007年于该院创建中国家具学系并担任系主任。2008年1月5日，陈增弼教授在北京病逝，享年74岁。

杨耀先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与德国学者古斯塔夫·艾克合作研究明式家具，并协助艾克完成世界上第一部明式家具研究专著《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以他的论文结集的《明式家具研究》，是中国学者中最早的一部此类学术专著。杨耀先生是中国研究明式家具的先驱者。

陈增弼先生，杨耀弟子，创造性地提出“中国家具学”专业学科称谓，是在大学中创建中国家具学系的开拓者。

正是由于有一批专注于传统家具研究的中国学者，孜孜以求、终生不倦地追寻求索，中国古典家具的鉴赏、收藏和复兴制作，才得以建立在历史、文化、艺术、工艺的学术研究的科学基础之上。

毋庸讳言，在古典家具被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喜爱的当下，业内仍存在快餐式图解、粗糙仿造的浮躁之风。

缅怀先行者的人格风范，学习他们从业做学问的智慧学识，对于古典家具的研究、赏识和发展，自然是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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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式家具研究的先驱者

杨耀

杨耀先生自上世纪40年代初至60年代初，撰写了一系列有关古代家具的论文，尤其对明式家具产生的历史背景、类型、结构、造型、榫卯、工艺技艺、装饰手法以及艺术成就，做了比较系统的研究和总结。其中不少成果，带有创建性和启迪性，直至今天仍为后起的明式家具研究者所遵循和引用。

杨耀先生1944年起在北京大学工学院任副教授、教授，解放后更以饱满的热情推动和组织对古家具的研究工作。1962年起在原建筑工程部北京工业建筑设计院任总建筑师，领导室内设计及明式家具研究工作，并热心培育家具研究及设计人才。十年浩劫中，他身心受到严重摧残，于1978年8月21日在北京不幸逝世。

杨耀先生辞世六周年之时，1984年8月，陈增弼教授为恩师结集出版了《明式家具研究》一书，选载杨耀发表于1942年至1963年期间撰写的五篇论文。

《明式家具研究》包括《中国古代家具简况》、《明代室内装饰和家具》、《明式家具艺术》、《明式家具的艺术地位和风格》、《明式家具线脚》，以及几十幅明式家具实测图和实物照片图录。

这是中国学者关于明式家具研究的第一部学术性专著，为开辟我国古代家具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杨耀为架子床绘制的实测图版（侧立面）

杨耀为架子床绘制的实测图版（断面）

杨耀为架子床绘制的实测图版（正立面）

因为各种原因，杨耀先生的著述并不算多，但其中探索性和开创性的研究成果，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历史地位。

其一，探索出一条研究明式家具的科学路径。

在对明式家具的研究中，杨耀先生以理论探讨与器物实测相结合的方式作了成功的实践，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中国传统方式，是将家具放在建筑和家居环境中，讲究家具的陈设文化，同时从纯工艺美术品的角度去品味鉴赏家具，具有浓郁的唯美主义情感气息。这种审美方式，文化意味和精神感受深刻丰富，缺乏对家具发展的历史阐释和对家具工艺的科学解构。

杨耀先生借鉴了西学的研究理念，把明式家具作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的一部分，将其发展的由来和变化的轨迹，放到中华悠久的历史环境中进行深入的考察研究，厘清家具发展的历史脉络和文化、工艺传承。并以充分的实物为解剖结构的对象，逐一上手，钻研明式家具的榫卯斗拼方法，分析它们的工艺技法和造型成就。

杨耀先生还经常到坊间匠作场所，向匠师请教，观察制器过程，搜集整理专门术语，并通过实践加以剖析验证，发掘确定明式家具的专用术语、榫卯名称，以及线脚、线型、装饰配件等称谓。杨耀先生先行一步的主张和实践，给同行人以启迪，为后学者开辟了一条科学研究明式家具的路径，树立了榜样。

世界知名的文博大家赛克勒说：“艺术和科学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艺术是情感化的科学，科学是精确化的艺术。同时追寻两者，乐趣无穷。”此言精辟，杨耀先生已尝试着去这样做了。

其二，确定以使用功能作为家具的分类标准。

历来对家具有多种的分类方法，似乎都有偏颇和未尽意之处。杨耀先生从家具是生活实用器的理念出发，认为以使用功能作为家具分类的方法最具概括性。他在1948年发表的论文《明式家具艺术》（刊载于《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论文集》）中，提出按使用功能，把繁多的明式家具归纳分成六大类的意见，即椅凳类（宴坐休止之用）、几案类（工作陈列之用）、橱柜类（储藏衣物之用）、床榻类（燕卧睡眠之用）、台架类（支架之用）和屏座类（屏障装置之用）。这种分类方法，纲目分明，容易理解，方便使用，有利于探索家具发展演变规律，为后人所广泛遵循沿用。

其三，打开明式家具研究精于剖析、工于实测的路子。

在古家具文献典籍中，只有《鲁班经匠家镜》是惟一记载有家具规格并有图式的工匠手册。由于历史局限和版本变迁，文字讹误甚多，所附图式存在图文不一致或疏漏、矛盾之处。

杨耀先生为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所绘34幅实测图版，不仅是明式家具研究史上，也是中国古家具研究史上，第一次以科学的视图原理绘制的第一批精确的图纸。

艾克在1944年英文版《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卷首“致谢”辞中说到：“我有幸得遇杨耀先生，一位艺术家和天才制图人。他以线条图传达出中国家具的精髓。”

杨耀先生在《明式家具研究》这部书中，专门以47个页面的篇幅刊载“明式家具实测图”，这是杨耀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依据精选的20件明式家具（图录附在书后）逐一测量手绘，是一批精确的科学度很高的明式家具结构和构造图纸。还有4个页面的明式家具榫卯构造示意图，具有很高的历史文献价值和工艺实用价值。

中国花梨家具图考-黄花梨架子床

科学合理的榫卯构造是明式家具结体构造的精髓。明式家具学者濮安国教授在其重要著作《明清家具鉴赏》中，专门用2个页面引载杨耀先生绘制的榫卯结构图（部分）和家具实测图之一（方香几）。

他在书中第16页写到：“我们不能忘却的是杨耀先生，是他最先研究并绘制了中国家具的第一份主要榫卯构造和各类家具的实测图样，为后人构筑奠基，并由此而受到了国内外更多有识人士的推崇。”

并在第146页写到：“对各种不同的榫卯构造较早进行发掘、总结的是杨耀先生，他绘制的二十三种榫卯构造示意图，不仅精美，而且比例正确，具有很高的科学价值。以后虽然有人在这基础上又有补充或增添，但其中有的因缺乏实际知识和制图水平，出现不少错误。”可谓言之确凿、中肯。

十年动乱中，杨耀先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遭受抄家、关押，痛失宝贵时光，直至1978年抱憾辞世。先生的治学风范，将永远泽被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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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家具学科创建人

陈增弼

早期研究中国古家具的中外学者，大多是学建筑的，因为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是建筑先于家具的发展，建筑为家具提供了需求空间和工艺借鉴，并有密切的艺术审美关联。

陈增弼对传统家具的热爱，完全是出于自然纯粹的喜欢和学术研究的渴望。早期他即以微薄的工资省吃俭用，到古旧市场寻找有研究价值和教学价值的古家具，从来不考虑经济回报，市场升值后也不用于谋利。他反复对学生说，传统家具本身蕴藏的文化内涵和研究价值才是最宝贵的，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这才是大众更应该珍视的。

陈增弼教授与传统家具结缘终生，在晚年饱受重病折磨卧床不起时，只要谈及家具和教学，他立刻眼睛发亮，精神矍铄。研究传统家具几乎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在最后的岁月里仍然笔耕不辍，直到辞世的前几天，他的病榻前还放着未完成的手稿。

陈增弼收藏家具珍品-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局部）

作为一位传统的学者，陈增弼教授几十年如一日，恪守对传统家具的研究和教学。他学术态度严谨，认为“文章千古事”，总是反复斟酌考证，有的一搁就是几年。已发表的如《论汉代无桌》、《汉、魏、晋小榻初论》、《太师椅考》、《马杌考》、《千年古榻》、《宁波宋椅研究》、《明式家具类型与特征》、《明式家具功能》、《释玫瑰椅》等，都是具有明确观点和研究见解的学术论述。此外，还撰写了《中国建筑史·家具篇》、《红楼梦大辞典·家具篇》、《中华艺术辞海·家具篇》、《中国工艺美术学院院藏明式家具》等著作。

1978年杨耀先生逝世后，陈增弼不急于自己的著书立说，而是用很大一部分精力，将恩师30多年间遗散的文稿整理成册，于1984年出版了《明式家具研究》这部中国学者早期的学术专著。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室内设计和家具陈设，由陈增弼主持完成

陈增弼在他装修设计的国宾馆前

上世纪60年代，杨耀先生拟主持将艾克于1944年发表的英文版《中国花梨家具图考》翻译成中文版，这部世界上最早研究明式家具的专著，国际上影响很大，中国人却少有知晓。

1963年，杨耀先生委托中国建筑科学院工程师薛吟翻译并已成稿，之后“文革”开始，杨耀失去自由，出版计划搁浅，直至抱憾离世。所幸陈增弼将恩师托付给他的该书资料妥加保管，从1983年至1991年，做了大量具体细致的工作，如联系到居住在美国的艾克夫人曾佑和教授并获授权出中文版，并重新描绘了原书所有的测绘图纸，重新洗放了原有照片，重新编辑版面，并请薛吟女士重新校阅修改译稿。

由于当时一些知名出版社出于经济效益考虑，不愿出版。陈增弼毅然决然地选择自筹经费出版，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下，他一边寻求朋友和家人的支持，一边亲自托人买书号、购买好的纸张、寻找正规印刷厂。

终于，1991年9月，在中国明式家具学会主持召开的第一届明式家具国际学术研讨会及纪念古斯塔夫·艾克教授逝世20周年纪念会上，《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中文版正式出版，与世人见面了。

众所周知，中国书画、陶瓷与雕塑早已有门类齐全的科研体制和规范教育体系，而位列中国文化遗产同一层面的古典家具研究，一直处于个人爱好、半路出家或自修圆满的状态中。陈增弼长期思考最多的一个心愿，就是将中国家具研究纳入学科建设体系，为培育人才创建一个有力的平台。

2004年11月，在北京理工大学举办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亚洲学术研讨会上，陈增弼做了《中国明式家具是重要的世界文化遗产》的发言，得到出席研讨会的北京理工大学设计艺术学院院长张乃仁教授的赞同支持。2005年，年已72岁的陈增弼应邀到该院带传统家具研究方向的研究生，2007年6月抱病出任该院中国家具学系首任系主任，半年后在任上病逝了。

先哲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杨耀先生和陈增弼教授，为中国传统家具的研究发展，终生追寻不辍，鞠躬尽瘁，风范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