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怡情— — 明式家具审美丛谈之四：文质相协（下）

3 明式家具的本真之美

不管是紫檀，还是榉木，其木材质地之静穆、坚硬、古朴，其花纹之多姿、流畅、华丽，其色泽如阗玉般温润、典雅，充分说明明式家具用材质地的讲究，是讲求自然去雕琢的杰作。因此，明式家具最被看重的就是如何凸显其材质之美。

明式家具追求简约流畅、自然朴实，就是为了充分展现木材自身的材质、纹理、色泽之美，所以我们很少见到明式家具有大面积的雕饰，在整体的构造中，让材质之美自然呈现。这种审美观，十分契合中国文人璞玉浑金的文质观。袁宏道《瓶史》中，谈到家具：“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其中“几宜阔厚，宜细滑”正是要求家具充分展示木材本身那种细腻又浑朴的美感。

这种追求材质阔厚的审美旨趣，直到清代家具中也都被完整保留下来。虽然清式家具的风格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改明式家具简约的风格，崇尚端庄凝重，特别是出现了各种材质的镶嵌和大面积的雕饰，显得繁缛复杂，但在用料上，以一木制成的仍为上佳，在细小的部件上，也是用料宽裕，这是明代家具材质观的遗风流韵。

李渔在游历广东的时候，发现广东的木器制作往往附饰太多，不由发出感慨：“予游东粤，见市廛所列之器，半属花梨、紫檀，制法之佳，可谓穷工极巧，止怪其镶铜裹锡，清浊不伦。”（《闲情偶寄·器玩部》）

这清浊之清，就是我们认为的本真的自然之美。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谈到书桌，指出“漆者尤俗”，认为不加髹漆，才更为清雅。当时的著名学者章学诚在其代表作《文史通义》中也论及：“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古文十弊》），这种对本真的追求，是当时极为普遍的审美理念。

唐代诗人顾况在《茶赋》中形容越窑瓷有句云：“舒铁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瓯”，其实金玉其质是中国传统对本真之美的一个概括，就是所谓“金玉其质、冰雪为心”。明式家具璞玉浑金的本真特点，与当时文人追求内心本真的理念完全契合。

4 明式家具的色泽之美

明式家具的美还来自于其紫黑的色调。明式家具用材，从色谱来看，基本是紫红渐至黝黑，即使是黄花梨，本色为棕黄色，但在空气中逐渐氧化后，也会呈现红褐色。这种色调，充满了中国的气息，我们统称为紫色。

在古代，紫色是高贵典雅的象征：天宸的“紫微星”，天下的“紫禁城”，深宫称为“紫台”，祥瑞谓之“紫气”。古代以紫色为贵，古语中“纡青拖紫”、“芥拾青紫”、“朱紫尽公侯”、“满朝朱紫贵”都对紫色充满了赞美。

在典籍中查考紫色，我们发现，紫色的文化传统十分久远。《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在《汉书·百官公卿表上》中，紫色是“相国、丞相”的标志之一，所谓“金印紫绶”，成语中的“纡青拖紫”出处见汉代扬雄的《解嘲》，李善注引《东观汉记》：“印绶，汉制公侯紫绶，九卿青绶。”

我们常说的紫气东来，比喻吉祥祥瑞，出处是在汉代刘向的《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到了洪昇的《长生殿》中，“紫气东来，瑶池西望，翩翩青鸟舞前降”，这“紫气东来”已成了俗语，妇孺皆懂了。

我们从明式家具上，反复感受它既温暖又坚莹、既生动又典雅的色泽，我们认为这是它们不加粉饰、自然纯净的材质之美，也是与“人气”相接，与时光相融而呈现的人文之美。

这种文质彬彬的美，这种文质相协的和谐之美，极符合中国文人的审美理想，这就是所谓的“品”，但更主要的，还须有这种璞玉浑金的“地”。明式家具之所以成为中国物质文化的杰出代表之一，正是文人的情怀和那无与伦比的材质共鸣的结晶，真可谓君子如玉，文质彬彬。

5 明式家具的包浆之美

材质之美之外，就是明式家具的“包浆”之美了。对于明式家具皮壳所呈现的“包浆”，其成因还没有哪一本专著作专门的论述。“包浆”，其实就是光泽，但不是普通的光泽，而是器物表面一层特殊的光泽。大凡器物经过人与器物的反复触摸，沾染了人的气息，经年累月之后，会在表面上形成一层自然幽然的光泽，对于家具也可称“皮壳”，即所谓“包浆”是也。也可以这样说，包浆是在时间的磨石上，被岁月慢慢打磨出来的，那层微弱的光面异常含蓄，若不仔细观察还难以分辨。

包浆之为光泽，含蓄温润，幽幽的毫不张扬，予人一份淡淡的亲切，有如古之君子，谦谦和蔼，与其接触总能感觉到春风沐人，它符合一个儒者的学养。这种包浆，从美学的角度来仔细分析，它是明与昧、苍与媚的完整统一。说它明亮，包浆的光亮的确光华四射，夺人眼目，但仔细看，它又决非浮光掠影，而是暗藏不露，有着某种暗昧的色彩。这种光亮十分神奇，古人也称为“黯然之光”。说这种光亮苍老，的确是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毫无火躁之气，但它又极其清新妩媚，仿佛池塘春草、柳变鸣禽。明与昧、苍与媚的和谐统一，极其符合中国艺术精神，也符合中国文人的人生原则。

香港的董桥在谈到包浆时，有一比喻：“恍似涟漪，胜似涟漪”，这个比喻是十分贴切的。所谓“温润如君子，豪迈如丈夫，风流如词客，丽娴如佳人，葆光如隐士，潇洒如少年，短小如侏儒，朴讷如仁人，飘逸如仙子，廉洁如高士，脱俗如衲子”，我觉得用来称赞包浆更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