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明式家具研究(一)
——品论明式家具的文化气质
Comment on Ming-style Furniture's Cultural Temperament
2016-01-15 作者:高峰 浏览:17326 来源:《艺术家具》杂志
摘要
1 我与明式家具的缘分
初识明式家具是从2006年11月的两个展览开始的,那一年我很幸运在老师的带领下连续两天中参观了南京和北京的两个重要的明式家具展览。一是《永恒的明式家具》一书中记录的比利时德·巴盖先生收藏的明式家具精品(当时已是在南京的最后一天的展出);第二天又参观了北京国家历史博物馆,那也是历史博物馆重装前的最后几天的精品家具展览,之后几年都没有展出。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明式家具,有幸看到了高品味的家具作品,这些作品极具吸引力,动人心弦,当时在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最初的感动,我总以为我与明式家具有着一种缘分。
对明式家具的研究开始于我的一篇硕士论文《江南明式书房家具研究》,而这篇论文的撰写又源于2007年我与我的老师濮安国先生对苏州市职业大学明式家具博物馆的创办与建设,当时这项工作取得了一定的社会轰动效应。基于濮教授多年对中国古典家具的研究成果和影响力,博物馆也冠名中国唯一的明式家具博物馆。馆内展出了由上海周继文先生提供的近200件江南古旧榉木家具,在对这些古家具的观察琢磨中,慢慢地让我对中国古代桌、案、椅、凳等家具的造型、审美等都深有体会,并开始在《解放日报》发表了《对两种明式书桌的品赏》等文章。
几年来对明式家具的研究也并非一帆风顺,心底深藏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以后有时间也会让这些故事慢慢得以释怀。记得有一天周先生带他的父亲来到馆里,当时他的父亲已是癌症的晚期,这次来苏州是全家人陪同他特地回来看看的。那天才知道周先生的父亲是原苏州丝绸工学院(现在的苏州大学)的教师(当时我在那里上学时,他也正在同一个大院里上班)。那天我跟他讲学术研究就是在寻求文化真理等等,他很赞许,他跟我说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研究下去。不久他便去世了,我还清晰地记得站在明式家具之间,一个老人在生命最后旅程的时候送给了我最珍贵的语言,“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研究下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2 明式家具在当代
这几年对明式家具的研究也是得益于当代红木家具产业的蓬勃发展。记得中国家具协会陈宝光理事长形容当今红木家具行业时,用的一句话“逢沐春风,姚黄魏紫俱盛妍”。他说在当代中国家具发展的过程中,两件重要的事件是可以作为标志性的,其一是“明式家具”是最优秀的中国传统家具这观点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其二是“黄花梨”木材成为至高家具用材而无以复加和类比,当代在众人的推崇下,黄花梨登上了“神坛”,并戴上了“绝代”的桂冠。陈先生对明式家具在当代的总结清澈明晰。
黄花梨家具是明式家具的代表。“神坛”上的黄花梨家具因表现出的巨大经济价值而备受世人关注。这从目前的黄花梨市场和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古旧黄花梨家具在拍卖中的记录,那一路飞扬的成交价格就一目了然了。然而,中国明式家具的文化价值远远要超过它的经济价值!这些年我们太多地注重它的经济效益而疏于对其文化的梳理,特别是黄花梨家具,使得我们现在仍有太多的迷惑和不解。当前文化产业时代已悄然而至,从商业发展的角度来看,文化给产业注入新的生命活力,从文化生活的角度说,文化的生机润泽我们的心灵。
3 明式家具是从明代书房中走出来的文人家具
我曾经在我的一篇文章《黄花梨家具之源》中列举了研究明式家具的两条重要史料:
一是明万历丁酋年间,王世性写的《广志绎》,书中说:“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达。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
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始盛。”这段史料非常清楚地告诉我们自明代开始我国家具史上的重大变革,“嘉靖、隆庆、万历以来”,苏州生产的精致贵重的紫檀、花梨家具开始了中国家具制造的新时尚。
二是明末范濂《云间据目钞》记载:“细木家伙,如书桌禅椅之类,余少年曾不一见。民间止用银杏金漆方桌。自莫廷韩与顾、宋两家公子,用细木数件,亦从吴门购之。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而徽之小木匠,争列肆于郡治中,即嫁妆杂器,俱属之矣。纨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贵,凡床橱几桌,皆用花梨、瘿木、相思木与黄杨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亦俗之一靡也。尤可怪者,如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装铺庭蓄鱼盆杂卉,内则细桌拂尘,号称书房,竟不知皂快所读何书也。”这段记录,更为清晰地表明了从漆器家具到细木家具的历史转变,详细具体地描述了花梨等硬木家具伴随着书房的流行逐渐成为社会时尚,并风靡社会的各个阶层。简洁思
巧、朴素浪漫,上流社会推崇花梨、紫檀,百姓阶层也跟随以花梨、相思木、瘿木、黄杨木为贵。我们从史料中看到花梨家具在当时被所有阶层认可和使用的史实,这花梨家具也正是现在人们所普遍认为的黄花梨家具。所以,所谓的“黄花梨是皇宫家具的首选,黄色是皇家的象征,黄花梨家具是由宫廷开始流向民间的”等等,这些都是不符合历史的说法,或者说是为了提高现代黄花梨的商价而搞出来的伪说和托词。
明式家具是随着明代江南书房建设而流行起来的,是从书房中走出来的文人家具。它们与江南文人和他们的书房生活情趣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是江南文人的美学思想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赋予了优质木材及其造物的灵性,使家具的造型、工艺和装饰皆表现出了新颖的风貌,使中国古代细木作家具展现出了“明式”的灿烂光辉。
4 明式家具的文化气质
我的老师濮安国先生在他的书中举出了中国古典的两种美:一是宋代的瓷器细洁净润,神余言外,给人“出水芙蓉”、“妙造自然”之美,二是清代瓷器五彩缤纷,瑰丽灿烂,给人以“错采镂金”、“铺锦列绣”之美。明式家具气韵意逸,婉约文气,当属前者,清式家具精雕细嵌,富贵华丽,当属后者,这是不同的艺术形态在人们审美活动中体现的两种艺术倾向。
我对明式家具的文化气质归结为“四雅”。雅是一种高尚而非平庸的审美趣味。下面就明式家具的文化气质做具体的讲述。
中国明式家具是在明清时期文人士大夫们的意匠和倡导下,发展创新的成果。它不仅继承了我国古代的民族文化传统,而且表现出了崭新的文人化的时代特征,在人类加工创造的物质形态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对明式家具文化气质的感受,可以用一个“雅”字来概括。雅是一种高尚而非平庸的审美趣味,是中国古代文人才情、人格的表达。明式家具的风格特色正是这种超凡脱俗的意旨在家具中物化的结果。因此,几百年来,明式家具获得了让世人长久的赞叹和崇尚。
陈继儒在《太平清话》说:“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 这些感受从何而来?这是情感专注后的发想。正如中国古人所说“情深而文明”,这种种对事物情韵和趣味的感受源自于文人对生活中美的事物细腻的体会,更是文人自我内心丰富情感的深切表达。于是文震亨也说:“高梧古石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韵士所居入门便有一种高雅绝俗之趣。”
这绝俗的高雅区别于表象的伪装,不是装腔作势,更没有矫揉造作,而且无论在怎样的生活条件下,已成为文人情感的要求和心灵的回归,是文人韵士才情涵养的溢现。沈春泽在《长物志》序言中说:“司马相如携卓文君,马车骑,买酒舍,文君当垆涤器,映带犊鼻禈边;陶渊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丛菊孤松,有酒便饮,境地两截,要归一致。”雅是生活在凡尘世俗中的文人,以丰富的学识来净化心灵,完善自身品格,从而发自内心的一种超凡脱俗的高尚的人文涵养。
沈春泽说:“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以胜之,其调弗同也。”正是这种真才、真韵、真情在家具制作中的注入,才使得明式家具具有了“有度”,“有式”,“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的文化气质。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这些古代文人喜爱备至的、蕴含了文人思想的明式家具,之所以长久的耐人寻味,让人爱不择手,正是因为这高尚而不平庸的趣味——“雅”的所在。
仔细观察每一件明式家具,有的在质朴的外表下,却让人体会到优美材质所带来的自然舒心;有的简练的造型中,却让人静静地感受到文人心机的浸润;高超技艺下的凹凸线条,犹如流动中国古典音乐一般,悠扬起伏,委婉动人;良材精工配以精美绝伦的木雕点缀装饰,展现着东方古老国度的文化语言。对明式家具的艺术品质无不获得“素雅”、“清雅”或“文雅”、“典雅”的审美感受,无论是案、桌、椅、凳、架,每种家具结构、造型、装饰都恰到好处,不事雕琢,至善至美,由此而产生了灵犀简约、材美工巧的审美效果。在品赏中似乎找到了一种现代人向往已久的对中国文化的心灵回归。
图1 图2
(1)素雅
素雅的品质,也是朴素、简洁、美质的追求,对明式家具优美材质中蕴含的天然情趣的赞赏,是文人的一种雅致。明式家具采用紫檀花梨等优质木材,木质地细腻润滑,色泽明丽,展现着自然优美的文质肌理,明清两代文人都喜用它们做家具,并冠以一个雅称曰:“文木”。在现藏南京博物院的一件明代花梨书案中,就能获得这种朴素的感受。苏州雷允上后人捐赠给南京博物院收藏的这件明代万历年间制造的书案。案面面梃平线压倒棱线,圆腿直足,牙条牙头平直光素,呈狭长形,两侧腿间安直档两根。其腿部刻有一首诗铭:“材美而坚,工朴而妍,假尔为凭,逸我百年”(图1、图2)。该书案之简练质朴,在完成自身功能构架的同时注重结构本身的形体美、内在的组织美和材质的自然美;此书桌花梨木颜色不静不喧,木质纹理若隐若现,案面铁梨木则深沉而坚致,通过对比则更加相得益彰。这家具不仅表达了文人对造物理念的深切感受,更反映了时人心灵物化的真实情怀与寄托。由此可见,这件书房用具以稳健隽永的个性形象,表达了古时文人以简洁质朴、坦然之心境营造出了一种优美、一种安宁的设计思想,充分地凸现出了古代文人静心潜读,以简为美的造物精神。
图3
(2)清雅
纯净、清澈的美感特征是明式家具的又一种雅致。明式家具形体部件的组合空灵、巧妙。结构与结构之间,结构与自然的空间进行着淋漓尽致的交融与构合,予人一种清雅灵通的审美感受,让人心地里呈现一种静宁之美。
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收藏了一件黄花梨木方楞四平式长条案(图3),此桌面框“打槽嵌板心”,镶平面做,外形呈“方楞出角”形状。面下牙板与面框边缘平齐,浑然一体,形象表现得极其简练、单纯,形体显得十分清雅而优美。桌子高挑的四腿上部由牙板联接,与边抹作三角攒尖,内角处则略呈圆弧状;腿足顺势直下,由上而下渐细,至足端挖出内翻马蹄,如勾勒状。该桌整体效果在自然和谐的微妙变化中独具匠心,表现出了文质清新的美感特征。腿足与勾勒出的自然空间,虚实相生,形体与自然形态的融合,给人传递出一种似空谷足音的静迹之美。这种结构实体与自然空间在淋漓尽致的交融中,渗透出了挥之不去的生命力。同时,书桌挺直的牙板与腿相交结处的圆角,有着自然、圆润的微妙变化,更显示出设计者的才智和聪慧,从而散发了无比的清澈纯美的雅致气息。
(3)文雅
运用“线”来塑造和传达造型的式样,成功地构建起了家具别具一格的形体特征,塑造了明式家具高雅含蓄的架体形象。在明式家具变换的线条之中无不畅流着文雅的内涵和气质,这线条犹如凝固的音乐,娓娓道来,婉转隽永。
图4中的这件明式椅子名为文椅。据称这种式样是当时文人最为喜欢的椅子。现在我们也能够感受到这种椅子仍然通体渗透着一种文人的气息。圆料直脚,腿外圆内方,椅盘框沿大倒棱压边线。面框两腿间三面安洼堂肚券口,脚牙已失落不存。桥梁式搭脑和扶手均采用套榫,靠背独板,未作任何装饰。通体光素,部件用料尺度合理,造型呈现出流畅俊丽的线条美,是一件清代早期具有代表性的苏式文椅。纤细的腿框衬托着宽厚的背板,使整个椅子轻松之中不乏稳重的感觉。无论S形背板,起洼的券口、前后退让的鹅脖、渐细变化的联邦棍又都是一波三折,线条自然灵动而变化微妙。再仔细看那线条在各种转折之处所透出的节奏与和谐,无不让人感受到一种流畅和舒展。这种椅子也称“四不出头扶手椅”,也就是椅子的搭脑和扶手的两端均是不出头的,可见它的魅力也就在这闭合框架之中——含蓄和内敛。这种富有内涵的线条美,使外在整体呈现为一种静态,这一特点无疑使椅子呈现出了一种平和稳健的儒雅气质。
图4 图5
(4)典雅
精湛的雕刻,不但体现精巧和雅致的工艺美,而且使家具显露瑰丽的神采。特别在明式家具中美轮美奂的浅刻、透雕的装饰纹样中,生动自然、灵巧秀美,无不凝聚着古人的心智和灵性,他们化技艺为神韵,寄物寓心,把人们心中的吉祥图案和大地之自然生机、天上之神灵都融入到家具之中,使明式家具之美更加丰富多彩。温润、爽朗、绚丽的材质纹理,自然灵动的框架造型,再加上生机活泼的装饰点缀,共同构建出明式家具高贵的典雅之美,使明式家具成为中国家具中的经典之作。
此圆香几(图5),面起拦水线,面下束腰,四腿膨出,腿的肩部与牙板浅刻如意云纹,三弯式螳螂腿,足端外翻,卷珠搭叶,落于环形拖泥之上。一眼望去就会让人感慨不已,这是一件不平凡的中国经典家具,呈现出的是一派东方典雅之美。让人产生这种典雅感受的还不仅是这种来自明清时代的造型款式,更重要的是这些造型和装饰有着更深沉的历史渊源。虽是在明清之时的家具制作,却是在寻求古雅形制思想的诉求下获得的家具语言,是在继承古老传统思想下创制的中国家具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