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载道—家青制案世襄书铭（下）

图3 早年田家青俯首耕耘的书房图

以上都是经典规矩而不失当代风范的重器，然而，田家青自己用的家具是什么样的呢？他半开玩笑地戏说：“卖头油的娘子水梳头”，历史上用这种大案的都是大画家、大文人、大官，现在能用这类家具的也不是一般的人,自己派头还不够也没有实力使用。且当年住房小，即使愿意砸墙，屋里也根本放不下这类巨案。 　　

这是二十年前的故事了，当时他的厅仅几平米。年富力强的他，精力极其旺盛，涉猎的领域亦极为广泛，经常几摊事儿齐头并进。工作之余，他埋头研究家具，编著《清代家具》专著，写书法，撰写英文论文，画图纸，这些事情各成体系。而厅里只有一张条案，所有资料和东西都混放在一起，相当乱套。但小屋里又放不下几个书桌案，有天晚上，他突生灵感：若把两个案子交叉叠放在一起，不就有了五个独立的面了吗？随后琢磨出结构并制作出一件“十”字桌。这是田家青纯粹从实用角度为其小书房量身制作的一套独特“田氏”十字小桌（图3）。中间摆放文具、工具书等公共用品，四端则各成一摊儿，清晰明了。最巧的是，把它摆放在几平米的四方小厅内，恰好构成一个“田”字。田家青就在自己这份“田”地里俯首耕耘，穿梭于不同的试验田，十分得意。 　　

此套十字桌墩，可看作是田家青设计的萌芽，虽然那时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已经进入设计层面了。他只想充分利用空间，提高做事效率，实用功能摆在考虑的第一位，同时觉得很有意趣，毫无华而不实的想法。正是这种从实用出发、从个体需求出发的朴素思想，让田家青在20年前就已做出如今看来很当代又实用的佳作。可见，真正有意思的设计，不是靠坐着空想“憋”出来的，更不能靠“抖机灵”；真正好的创意，靠的是积累，是从生活中自然萌发的灵感。 　　

田家青几十年研究古典家具，因阅古无数深得其中意趣，故能创作出传承经典的古韵作品；又因自身具备丰厚的积累，故能将器物的审美与实用之能完美结合，有新观念和好创意。在阅古鉴今这两大优势的基础上，田家青开始了超越性的探索，他打开了思路，开始了在各个方面都突破常规的创新发挥。 　　

例如：自古就有“人分三六九等，木分紫檀花梨”之说，而田家青却创造了一具承载了一反世俗理念的长近3.5米的大案，案面用铁梨巨材打造，架几以名贵紫檀制成。田家青希望通过两种木料配制的家具表达出他对这一传统势利之辞的蔑视和厌恶。他想传达一种理念：人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如书法作品的高低也不以纸的贵贱而定，木料和纸都不过是艺术形式的载体，用普通木料同样可以打造出有品位的家具。两种木料搭配制作的大案，还可启示观者：世界和社会是由多元支承的，为人应宽厚，处世要豪爽。

图4 王世襄先生在八十九年高龄时为田家青再写案铭 　　

当时八十九岁的王世襄先生已不怎么出门了，但经常询问田家青又做了什么家具。田家青告诉了他此案的理念，王老很感兴趣，让田家青带照片来让其观看。王老看过照片后当时没说什么，过了些天他说你来一趟吧，我写了个东西,你来看看。竟是一则案铭，曰：“紫檀架几铁梨面，莫随世俗论贵贱。大材宽厚品自高，相物知人此为鉴！”（图4）因高龄王老的书写出现微微颤抖的痕迹。王世襄先生做事严谨，有感才为，一生中仅撰写过七则案铭，其中六则都是为田家青之大作而题，此为其一，也是最后的一则。 　　

再说一件田家青将“惜料如金”、“精打细算”、“量材设计”发挥到极致的神奇案子。15年前，田家青得到一块0.18立方米的花梨木大板。其色泽橙黄，十分特殊，难以与其它花梨料相配。于是他以惜料如金的精神，尝试以“吃干榨尽”的方式做一件尽可能大的家具。为了这个“最大化”的美好目标，田家青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方案。不仅要考虑造型之美观和结构之合理，还要兼顾木料尺寸的既定条件，加之木材天然的疤痕与开裂等制约，真是一块

料难倒英雄汉。可是，英雄汉就是不甘心，自己跟自己较劲了两年多之久！天道酬勤，终于苍天开眼，田家青在“精神崩溃”之前确定了最终方案。0.18立方米的一块木料，竟成就了一件长达2.72米的搭板式画案！ 　　

2007年，香港设计营商周(Business of Design Week ) 邀请了田家青等全球十位主讲人。其中有解构主义建筑师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 、前卫时尚的产品设计师马克·纽森(Marc Newson)。会议在香港会展中心，来自包括不少中国人在内的上千名设计界精英参加，这是世界最独特和最具参与性的设计界盛会。当今设计的主流是追求“新”、“奇”、“炫”。而田家青一反潮流，落脚于“崇敬自然、善待自然”的绿色环保设计理念，提出“因材设计才是最应倡导的设计，如此设计出的作品，若能永久时尚而且实用，成为永恒，并被人们世代喜爱、收藏和使用，这才是高境界的设计，也是我追求的方向。” 　　

“量材制器”的功夫极不容易，田家青制器的方式是：得到一块木料后，需要反复推敲，先使之能做出一件最大的家具部件，使物尽其用，再用余料做中号的，最后做小号的。一直用尽，而刨花、锯末亦不浪费。它们可作为燃料，放入干燥的地窖点燃烘烤下一批家具木料。传统的木材干燥窖通过调整进气口的大小适度进气，刨花、锯末会慢慢自燃，既充分又不冒烟。待烧尽了，木料也烘干了，所剩的灰亦有用，起出后洒在地里，不仅是好肥，且滋养了土壤。如若当今各行各业的人们都能以这种思维方式生活和工作，何尝会为气候变暖、环境污染而着急搓手呢？ 　　

在设计界一味追求标新立异之风时，田家青坚持勤俭节约、充分利用资源的思想和做法，让台上台下的业内精英们为之深思。设计分几个层次：初级设计为形式上的设计（design），是造型上的变化。更高一级则是能有创新（creation），田家青认为高境界的设计应实现理念上的创新。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如后来在2011年德国施坦威公司（Steinway and Sons）邀请他设计一架特别纪念版钢琴，他将中国的制器思想和古琴的理念融入西方的钢琴，第一次将强调意韵的明式家具与强调音响功能的钢琴理念上有机结合。获得了特别的好评,且为西方诸多文化艺术产品与中国设计的结合开创了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