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家具研究》 作者：王世襄

王世襄先生编著的《明式家具研究》，1989年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迄今已整整十五年，即将修订再版。作为王世襄先生的学生，我有幸看到了付印前的清样。再版本不仅在内容上有所增补，将文字与图版合成一册，大大方便了读者，使这部被称为“大俗大雅”的煌煌巨著，以更加完善的面貌呈现于世。
《明式家具研究》是举世公认的中国古典家具学术研究领域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奠基之作。它的三项主要贡献是：创建了明式家具研究体系；系统客观地展示了明式家具的成就；从人文、历史、艺术、工艺、结构、鉴赏等角度完成了对明式家具的基础研究。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王世襄先生是一位“大玩家”，而且玩出了大名堂和大学问。说到“玩儿”，难免有人把它与随心所欲、轻松愉快联系起来，以为王先生的一切成就都是轻而易举玩出来的。毋庸置疑，对于艺术品的收藏与鉴赏，王先生的确是乐此不疲地玩儿了一辈子，凭着“天分”和“眼力”，玩到了最高境界；而在治学与研究方面，王先生可是“一丝不苟”、“严谨至极”，凭着“傻劲儿”和“狠劲儿”（“傻劲儿”和“狠劲儿”是杨乃济先生数年前送给王先生的评语），将其学术成就“玩”到了出类拔萃的高度。王先生的“玩儿”艺术、“玩儿”学术，不仅在国内玩成了“中国文化名人”（2003年与巴金等人同时当选年度杰出文化人），而且玩到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的最高荣誉奖，此前还没有中国人获此殊荣。然而，在世人仰慕辉煌成熟的背后，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到王先生毕生付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艰辛和努力呢？

王先生曾多次提到：“研究古代艺术品，若想有所成就，需要实物考察、工艺技法和文献印证三方面相结合，缺一不可”。细想起来，三者想要兼备于一身，谈何容易。我们知道，文博领域有三类不同人士分别担任着不同职务：第一类，博物馆、大学和研究机构中的研究人员，他们娴熟于历史文献，善于总结，在理论研究中做出重要贡献。第二类，文物市场、艺术品拍卖机构的从业人员，他们的优势在于器物鉴赏。皆因身处于一个错了赔不起的行当中。金钱的力量造就出了一双双火眼金睛，对于器物的辨伪与市场价值总能有接近准确的判断。第三类，从事艺术品制作与修复的技师工匠，动手用心的实践使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甚至具有独特的理解，但往往心里明白说不出来。屈指数来，能够既是学术领域备受推崇的学者、行业里公认的专家，又被工匠称为“行家”的，王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仅以创建明式家具名词术语体系为例：中国古代家具的设计与制作，自古都是由匠人们世代口传身授，沿袭至今，流传下来的术语支离破碎，没有完整统一的语言描述体系。王先生在研究清代《匠作则例》、校译《鲁班经匠家镜》和广泛收集整理工匠口头术语的基础上，结合大量传世家具的观察与研究，划时代地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明式家具专业术语体系（包括对家具造型、用料的命名、构件的命名、榫卯结构的命名以及制作工艺和图案的术语等共计一千条），汇编成《名词术语简释》，以浅显的语言逐条解释，通俗易懂。在这一千条术语中，有不少是王先生创定的名称。自《明式家具研究》出版之后，因为这些名词术语定义明确合理、易于上口、便于记忆，又有夫人袁荃猷精制的数百幅线图相印证，很快被不同业界认同，在海内外专业领域和出版物中普遍沿用。从此明式家具有了统一的语言和文字叙述标准。这件公德之举，显然不是只凭学者、专业人士或工匠任一单方面可以完成的。

王先生早年从事中国古代绘画研究，特定的时代和家庭背景，使他享有得天独厚的机会接触代表中国绘画史上最高成就的宋元古画。他同时涉猎的还有漆器、雕塑、竹刻等格调高雅的文人艺术品，其见识、修养、品位及感悟力显然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上世纪30年代王先生就完成了专著《中国画论研究》。到了40年代，当明式家具进入他的视野的时候，王先生敏锐的艺术感悟力与明式家具所具有的人文和艺术魅力产生了共鸣，从此涉足这块艺术圣地而一发不可收。就艺术而言，明式家具与绘画、雕塑、竹刻一样，都可以承载人的思想，表现深刻的内涵，给人以艺术的震撼与美的享受。但相比之下，绘画、竹刻等艺术形式更偏于纯艺术范畴，属于鉴赏类；而明式家具不仅可观赏，还有使用功能，更贴近人，更融入生活，从这一角度着眼，家具艺术比纯艺术作品更加现实。只是当年世人受鉴赏力的局限、世俗观念的影响，很少有人领会明式家具之真谛，而王先生却慧眼识珠，独辟蹊径，步入了艰辛的耕耘历程。直到上世纪80年代，倾注了数十年心血的《明式家具珍赏》与《明式家具研究》相继出版，才在中国艺术史上第一次成功地以理论与实物相结合的方式将明式家具全面系统地展示于世，令多少人为之倾倒。二十年来，从中国大陆到世界各地，涌现出了无数中国古典家具迷，引发了世界范围的明清家具收藏与研究热潮。毫无疑问，它将成为艺术史上浓重的一笔。

其实，研究明式家具的意义远远超出对具体器物及其艺术性的鉴赏范畴，明式家具的核心哲理对当今社会的人文环境与道德观念仍不失为一种深刻的启迪。明式家具的文人气质和艺术品位对我们多年来匮乏美育的社会无疑是一种很好的教材，让人们看到中国文化不只是雕龙画凤的宫廷气象、花花绿绿的“唐人街”装饰。明式家具注重内涵、摈弃浮华，当功能与形式无法两全时，形式要让位于功能；明式家具的制作讲求法度，推崇严谨的榫卯结构，一招一式不仅是技艺，同时也是职业道德的体现；明代工匠惜料如金，不事奢靡，崇尚朴实、善待自然，想来不都是当今社会应当重拾的美德吗？仅以本书的版式为例，原版分为两册，一册为文字卷，一册为图版卷，两册放在一个套盒内，形式上整齐美观，阅读时却因对照而来回翻阅，十分不便。此次再版，采用图文合编，尽量使相关的图片、线图、文字、注释等编排在一起，大大方便了读者。新版虽增加了内容，因两册合一，还减少了全书的页数，设计师注重功能，不辞辛劳的版式设计，与本书所研究的明式家具的精神契合，正是当今应该提倡的务实精神。

《明式家具研究》不仅是一本研究明式家具的专著，不同的人可以从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去阅读和理解，从而获得不同的感悟。作为一本出版物，《明式家具研究》严谨的学术研究态度、科学的治学方法、简明洗练的文风、隽永的语言、翔实的考据引证、明确的注释出处，一招一式，包括对他人的尊重（书中的家具凡不是王先生亲自获得的照片，都经王夫人之手，制成线图，而不是直接引用他人的图像资料），无不是为学人树立了榜样。如果你舍得暂时远离浮躁不安、追逐名利的尘世，净下心来，让自己徜徉于明式家具静穆的氛围之中，细细地品味一下《明式家具研究》丰富的内涵，你一定会有别样的收获。而这更是此书再版的意义所在。

（《明式家具研究》王世襄著  袁荃猷制图  三联书店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