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紫檀

十几年前，本人在拙作《张说木器》一书中，曾对清代宫廷家具重用紫檀的原因提出过如下观点。

1.清帝王追求政权稳定的心理需要

满清王室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在建立和巩固辽阔疆域上的多民族国家政权的过程中，产生了极强的追求政治和社会稳定的心理需要。自清室入关后，在清代家具形成的朝代中，历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等，每一个朝代都有为巩固各个民族团结、疆域完整的重大战事，无一朝例外。因此，皇家王室对紫檀沉穆稳重的色泽给人以视觉上的安定感必有着极强的心理认同。

2.繁荣工艺美术发展的需要

清代辽阔疆域上丰富的物产和众多民族各具特色的手工艺技艺的融合，使清代工艺美术品的制作水平空前的发展，品种丰富，色彩斑斓，极需像紫檀这样的色黑质细的高贵木材做底衬来协调色彩。作为底衬和边框材料，紫檀黑润和细腻的色质可以与任何瓷器、金属器、玉石、珠宝、羽毛、丝绸等材料相协调，衬托出各自不同的质感特色，并能相得益彰各得其所，绝无“靠色”、“争彩”之虞。尤其是对清三代发展到顶峰极致的彩色釉瓷器的衬托，效果更是绝佳。如祭蓝、祭红、豆绿、天青等单色釉瓷，或珐琅彩瓷、粉彩瓷等等。这些色彩艳丽纷呈的各色精美瓷器，只有陈设在深沉庄重的紫檀家具上，才能使一室之内颜色不至纷乱，才能更显示出这些瓷器的华美珍贵，才能使室内陈设更有庄重、艳丽、精彩、辉煌的艺术效果。可以说，清代工艺美术品繁荣的发展，对紫檀的材质特色做出了审美上的选择，这应是清代宫廷家具选用紫檀为主要用料的重要原因。

3.宫廷室内光照条件的改善

据载，清代康熙年间，宫中就已使用西洋玻璃镜和玻璃窗，并于康熙五十二年在宫中设立了专烧玻璃制品的工厂。乾隆时期，宫廷建筑上已渐次普及了玻璃窗，这使宫廷居室内光照条件有了本质上的改观。新的明亮的室内环境，使得紫檀细腻优美、微妙多姿的奇特质感得以显现，深重的材色也不再显得压抑沉闷了，这就极大地增加了紫檀家具的审美层次和耐看度。这也无疑是清代紫檀家具在宫中盛行的重要的原因之一。

4.海禁开放使材料来源充裕畅通

康熙二十二年，随着南明抗清势力的肃清和三藩叛乱的平定，海禁开放，中止了多年的海上贸易恢复了常态，来自远洋的珍稀木材得以充继，弥补了大清境内紫檀木料的不足，保障了清代宫廷紫檀家具用材的供给，使大量制作紫檀家具成为可能。

以上是以往的一些观点，现在谈谈近期的心得。

一、昂贵的成本符合清代皇家“唯我独尊”的政治需要

紫檀木材资源稀少，采运艰辛，成本昂贵，加之“十檀九空”，屈曲不直，故出材率极低，因此，能用紫檀木做家具绝非一般人所能为，只有掌握着倾国之财的皇家方可为之，因此，选用紫檀家具，也是封建统治者宣威显贵的一种手段，是政治统治的需要。换言之，如果紫檀价廉易得，出材率又高，家家都有，人人可为，皇家也就不爱用紫檀木了，正是因其价格昂贵，方显得无上尊贵。

二、符合清代满族皇室的民族审美情趣

北方民族的欣赏习惯，是喜繁缛而避简素，紫檀木质纹理细腻，纤维绞曲，横竖截面受力差异小，俗称“横茬不断”，即在横茬上做极细的“过桥”镂空雕刻也能坚固成型，在紫檀细腻的木质上可做出极端细致入微的精巧绝伦的雕刻，能给人以富贵非凡的震撼力和感染力，使宫廷家具彰显出华丽尊贵的气质，这一点极适合满族皇室的审美要求。

三、优于漆工艺的表面处理方法

晚明以前，宫廷及民间家具主要是使用桐油或大漆做表面处理。传统髹漆的工艺十分复杂，其间不仅器物木胎需先打磨光净，而后的粘麻、贴布、披灰、打磨、制漆、调色、上漆、阴干、抛光等工序均要反复进行多次，非常繁杂，虽费工费时，但效果却不如紫檀华贵。如：罩桐油漆的家具外观欠庄重，而披麻挂灰的大漆家具外观虽厚实庄重，但对比紫檀家具而言，则光感欠灵动，质地欠自然，大漆家具的外观给人以朦胧厚重之感，而紫檀家具则给人以真实贵重之感，大漆家具的手感是温腻的，而紫檀的手感是清利的。

最重要的是紫檀家具的表面处理方法极简单，只需细细磨光，上蜡即可，即不用上色，也无需上漆，光色自来，十分畅快简捷。

四、简单的维修保养方法

从保养维护和修理难度上来讲，紫檀家具也明显优于漆饰家具，大漆家具日久会开裂脱翘，遇磕碰后也极易损坏，且修复难度较大，修复痕迹也十分明显，而紫檀家具则没有上述弊病，这也是清代宫廷家具以紫檀等硬木为主体的原因之一吧。

五、微妙奇美的木纹和丰富的视觉层次

在明清两代所有的做家具的木材中，紫檀是最奇特的材料。

首先，从宏观的视觉效果上来讲，紫檀的颜色最凝重深沉，在高大的宫室中，百宝杂陈，无论色彩多么纷杂，只要摆放几件紫檀家具，即可色压群芳，顿收庄重威严之效。与紫檀相似的乌木虽也色泽乌黑，但因材小易断、纹理不奇不堪重用。

其次，在微观上，紫檀的机理形态十分复杂，如：鸡血斑、牛毛纹、缎光斑、蟹爪纹、髓线纹、丁头尾纹、花梨纹等，形态丰富，真实自然，细致精彩，可视性极强。

再次，家具从初成到古旧的过程中，外观颜色会出现：从赤红到紫黑，再到灰褐或金黄等等不同的变化。岁月沧桑的老紫檀家具，外表往往呈现出一种古雅润泽的包浆。颜色微妙，精光内含。

也就是说：紫檀从宏观到微观，从外观颜色到机理都有着丰富的视觉层次上的变化，可视性极强。这也是紫檀比其它木材和漆艺更受清宫廷认可的原因吧！

综上所述，清代宫廷家具用料，首选紫檀是有着多方面的必然因素的。这是一种历史的选择，唯有紫檀才能胜任这种选择，唯有紫檀的这种奇美的无可替代的材质特性，才能够适应清代的政治、经济、民族等各项特定要求。在清代国力最盛的时期，由帝王亲自授意，由御用画师设计，并征调全国最优秀的匠师反复试制，最后再由皇帝亲自审定，并调用国库物资生产，可以说是倾国力而为之了，此种现象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都是鲜有的。正是因为诸多因素的和合，才创造出了使世界瞩目的清代宫廷家具这一光辉的艺术成就。即：型——威而不凶、韵——文而不弱、质——细而不滞、色——沉而不苶的清代宫廷紫檀家具，成为中国古典家具史上最后一个艺术高峰。

紫檀作为宫廷家具的首选之材，其意义是深远的。在宫廷紫檀家具的影响下，清中期以后的社会上层乃至整个民间的家具风格，从用料、款式、题材、着色等都极力仿效宫廷紫檀家具的风格，虽受到财力、原料、技术等种种弱化因素的限制，大多数难以达到宫廷家具的水平，但却已是一改前朝家具风貌了，并在当时商品化发展的催生下，其数量浩大，已蔚然成风，使民间形成了陈设清式家具的新时尚，并迅速地结合了不同地方的工艺特色，形成了清式家具的各个地方流派。

作者系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法人副理事长